2012年9月22日 星期六

曹子建

「…願寄驅於飛蓬,乘陽風而遠飄;亮吾志之不從,乃拊心以歎息。青雲鬱其西翔,飛鳥翩而止匿。欲縱體而從之,哀余身之無翼…」─〈感節賦〉

這是顧愷之的洛神,「體若飛鳬,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大概就是這樣的情景吧。美女美在動態,而非全然是靜態的,這個美學還真是「以一貫之」,到現在都能用呢。


他是《世說新語》與《三國演義》中七步成詩的才子,是李白在〈將進酒〉中引為典範的陳王,是戲曲裡苦戀兄嫂、仕途不得志的落寞公子;他備受嬌寵、放縱、任性,同時也歷經滄桑、壓抑、苦悶;他說他自己的文章只是「街談巷說」,還引援揚雄之語說寫文章這種小東西是「壯夫不為也」,未料陰錯陽差地竟以文章留名後世;一篇〈銅雀臺賦〉激得周瑜勃然大怒,謝靈運讚他「才高八斗」,牛希濟稱他「天下第一」,他是梟雄曹操膝下最具傳奇色彩的子嗣,他是曹子建。

身為東漢末年動盪時代的子民,從西元192年到232年,曹植活了四十歲,就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也許不長命,不過,算是水準以上的年齡。在那個戰禍不斷、癘疫橫行,死亡率超高的年代,我甚至懷疑當時人類的平均壽命是否超過三十歲。〈七步詩〉和〈洛神賦〉實在太著名,以至於後世的人總把他想得很悲情,不過,以年齡看來,我相信他過得應該還是足夠水準的生活,畢竟那個老在戲裡扮黑臉當壞人欺負他的曹丕,也只活了四十歲,而當時的曹丕可已經當了皇上,物質生活應該很不錯,約莫兄弟倆身體都不太好吧。

我並不想放大曹植的委屈。畢竟因著被後世讚譽有加的生花妙筆,他實在已經夠佔盡便宜了,在某些較偏頗的戲劇裡,好像只有他是曹氏一族唯一的「好人」,其他人都成了「漢奸」、「逆賊」,該下十八層地獄似的。史家評論總帶有史家的主觀,戲劇演出常扭曲事實、搬弄是非就更不用說了。我不認識他,也不可能認識他,一個距離我一千多年的人,能夠片面了解他的,只有他留下來的文章。短促的人生、以及接下來依然戰禍頻仍、風雨飄搖的六十多萬個日子,到了現在,他的著述居然還可以累積成厚厚一本,著作量之豐、下筆之勤,令人驚嘆。一如自古以來的文人,搖筆桿成為最佳消愁解憂的良方,而文字正可記錄思想。於是,他仍活在自己的文章裡,那一個接著一個連續不斷的文字,保留了他部分的靈魂。

他不是英雄豪傑,顯然不具備政治人物應有的長袖善舞之才,沒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不過,他充滿了人性,是個可愛的人。至少,在研讀他的著述後,我是這麼認為的。

曹子建的好文筆從他年輕時就非常有名,因此,他經常受託寫些官樣文章(不知道有沒有稿費?),有時也會出現些噁心吧啦的拍馬屁文,諸如「翩翩我公子,機巧乎如神」(仕太子座),或是「陛下仁重有虞,恩過周旦,濟世安宗,寔在聖德」(謝鼓吹表),當我看見曹子建集裡頭竟出現了類似現代公家機關的公文式文章時,不由得會心一笑。身為分封藩王的曹植,地位應該等同現代的州長、省長(沒經過民選,不合法唷),也算是公務員的一種吧。那麼,公務員的生活還真是古今相去不遠呢。當然,文謅謅的公務員文章並不能代表他,曹子建最有趣、最真誠,也最為後人稱道的,還是他那些具有浪漫色彩的辭賦與詩句,還有他寫給好友閒話家常的書信。

我猜想─當然,我只能猜想而已─他應該是個隨和、好相處的人,有點文人傲氣(或者說是藝術家脾氣?),說不定還有那麼一點濫好人。字裡行間感情豐富,顯然很容易「想太多」,然而,就是這份「想太多」,使他的文章看起來格外地引人入勝。他顯然討厭邪門歪道招搖撞騙的神棍,不過倒是寫了不少神話性質的文章;他喜歡講故事,可惜三國時代沒有「小說家」這種職業;雖然很是同情他的不得志,不過,若非他生活經驗那麼豐富,可能也生不出那麼多精采有趣的作品,作為後人的我們,說不定就只剩那些咬文嚼字、窮極無聊的四六文可看了。許多人或許沒讀過他的文章,不過,一定聽過他的〈七步詩〉。最末兩句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委實充滿震撼,在《三國演義》裡頭,那是極具戲劇性的一刻。但是,坦白說,我到現在仍懷疑現今流傳的〈七步詩〉是否當真出自他之手。或者,又只是士人之間交相耳語的傳說呢?一如他和甄皇后之間的「淒美愛情故事」,我都難免覺得是後代文人好事所為,就像現在許多人寫的歷史小說,乍看之下似乎很有一回事,但仔細探究後則疑點重重…上述這些麻煩事還是交給史學家煩惱,我雖然很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不過,恐怕得等時光機被發明出來,才能知曉全貌了吧。


英國畫家渥特豪斯的人魚…如果洛神長成這樣,也許大文豪也會喜歡?(或許在曹子建的定義裡,這個比較接近「女媧」?)

古典文學根基粗淺的我,會去認真地看他的文章,還是從圖畫開始的。生存年代稍晚於曹子建的顧愷之,最著名的兩幅鉅作,其一是中學課本一定會提到的《女史箴圖》,其二就是《洛神圖》了。漢唐樂府的《洛神賦》舞劇應就是脫胎此處。無論是《洛神圖》,還是南管戲曲《洛神賦》,都出自曹子建這篇頗具奇幻美感的〈洛神賦〉。其實,一開始要讀懂它還真不是簡單的事,讀沒幾句,就按捺不住「作弊」去看後頭的白話文翻譯,看了翻譯以後,又覺得用白話文「解讀」這篇文章實在很破壞美感,再回頭去閱讀本文。就這樣反反覆覆,好不容易才把《洛神賦》讀完,而且腦袋反應不及,還常當機在「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這些描寫美女神態的曼妙形容上打轉。直到最後,他說:
「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忘懷愁。冀靈體之復形,御輕舟而上泝。浮長川而忘反,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霑繁霜而至曙。命僕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一股難以言喻的惆悵與感傷湧上來,難捨的留戀、深沉的孤寂,擺盪於人生的「得」與「捨」之間。許多事情強求不得,只好捨去,但是,如何捨得?我們總是緊抓著一線希望,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手─放手等同失去─這是多麼痛苦的事,但時勢不允許之下怎能不放?有什麼決定不會後悔?

文末的註解與賞析都會告訴我們:「男女君臣之喻」是從屈原離騷以來的傳統寫法,〈洛神賦〉是他深為不得君主重用苦悶心情的假託。但是,當真僅此於此嗎?還是令有意涵呢?其實我自己閱讀文章並不喜歡「泛政治化解釋」,但是,自古以來的文章好像都是如此,寫作文不去論個「齊家、治國、平天下」就好像超沒出息,對不起祖宗八代和古聖先賢似的…算起來,這也是我自己的主觀吧。


這是卡拉瓦喬的聖方濟。巴洛克時代很流行抱著骷髏頭的聖人的這個主題,乾枯的骷髏頭代表著時光易逝、死亡迫近,或是世間一切繁華皆如雲煙。大道理人人都會講,卻人人都執迷不悟,人生就是這麼矛盾吧。

他還有其他頗具生趣的文章,比方源自《莊子‧至樂》的〈髑髏說〉,他在這裡還小小地「角色扮演」了莊子一下,一樣「叩叩叩」地敲了敲那顆骷髏頭─莊子是拿馬鞭敲,不過曹子建沒提自己拿了什麼東西敲它,由於他在先前說「伏軾而問之」(用手扶著車前的橫木…那不是保險桿嗎?!我開玩笑的啦),我猜,約莫是用手吧─內容和莊子那篇大同小異,骷髏頭一樣拒絕復活,還挺威風地把他罵了一頓(莊子的那顆可沒這樣),接著就消失了。雖說寫作時他必定是極苦悶的,鬱結之情溢於言表,不過,看到最後,我忍不住笑了。因為他文末寫著:
「顧將旋軫,乃命僕夫,拂以玄麈,覆以縞巾,爰將藏彼路濱,覆以丹土,翳以綠榛。」
嘩,還真慎重其事地命僕人把骷髏頭擦乾淨之後用白絲巾包好安葬,還要在上頭蓋紅土,用綠樹枝掩起來呢。害我忍不住不負責任地在腦中胡思亂想地「還原現場」,以下是我推測的、可能發生的事情(白話文版),看看笑笑就好:

曹植帶著隨從坐車出外郊遊(巡視領地嗎?),來到了一個偏僻荒涼的池塘(真不是個郊遊的好地方),在池塘的草叢邊看到了一顆骷髏頭…

隨從:「嚇!怎麼看到這種東西,媽呀好可怕唷,公子,我們走啦…」
曹植:「就只不過是顆骷髏頭,又不會咬人…(扶著車邊以免摔下池塘,邊說邊敲了敲)看,已經乾掉了…」
隨從:「嗚嗚嗚,我還是覺得很可怕…」
曹植:「少在這裡大驚小怪,叫司機把車子掉頭,然後你去拿拂塵來把它擦乾淨…」
隨從:「還要擦啊?丟在這裡不就好了嗎?」
曹植:「幫它清理,再讓它入土為安啊,要不然像這樣曝屍荒野,多可憐。來,手帕拿去,把它包起來…」
於是主僕二人埋了骷髏頭,因為沒帶鏟子,埋不深,只好用岸上比較乾的紅土蓋起來,還用樹枝遮好免得再嚇到其他路人…

主人公的性格在〈髑髏說〉這裡很明顯呢。

他的〈鷂雀賦〉也很有趣味,竟有點像《伊索寓言》裡的小故事。不過,這是有跡可尋的。春秋時的莊子也很會講寓言,我們熟知的「井底之蛙」、或是「夸父追日」都出自莊子。曹子建身為莊子的粉絲,當然無庸置疑的也要仿效前輩寫幾篇寓言以示敬意嘍(當然不排除他自己覺得編故事很有趣)。

〈鷂雀賦〉的劇情是這樣的:太太吵架負氣離家出走的麻雀,竟不小心被鷂鷹抓住了,麻雀先是苦苦哀求鷂鷹:「我的身體又小又瘦,沒多少肉,您如果要吃我也吃不飽…」

可是鷂鷹卻說:「最近時機歹歹,來這裡的路上半粒米也沒有,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差點要吃死老鼠,今天看上你,你就別想逃啦!」
故事演到這哩,居然有點像卡通哩。當然,可憐的鷂鷹還是沒吃到麻雀,就像《湯姆與傑利》裡頭,貓咪永遠捉不到老鼠一樣。麻雀先是大叫救命,接著跳到一棵滿是刺的棗樹上,鷂鷹氣鼓鼓地在棗樹旁盤旋許久才離去(上面刺太多了牠停不住),小麻雀僥倖逃過一劫。
故事到了最後,麻雀夫妻相逢,麻雀先生先向老婆誇耀了牠的英勇行誼,最後牠說道:「妳看,我比兔子厲害多了吧!以後我們要和睦相處,不要再吵架囉!」
當然,綠咪版的「白話翻譯」有點漫畫調調,曹子建並沒明講這隻被抓住的麻雀是公是母,我從講話的口氣裡頭憑直覺「臆測」這隻麻雀也許是男生。從文章裡的「目如擘椒,跳蕭二翅」(雀眼睛圓細得像椒子,邊跳邊搧著兩支翅膀),相信作者平日一定經常觀察動物的舉止吧。
此外,有人說這篇文章是在諷諭當時的執政者魏文帝─也就是曹子桓,子建的大哥啦─兄弟之間感情要和睦,才不會被外頭的豺狼虎豹,也就是三國時逐鹿中原的群雄(應該也包括司馬氏)欺侮。這樣看來,曹氏兄弟是「小雀」,外頭的權貴和外戚是「鷂鷹」…顯然曹魏的宮闈深處,相當、相當地不平靜呢。

事實上,曹子建還有許多文章是講到動物的,諸如〈鸚鵡賦〉、〈白鶴賦〉、〈鶡賦〉、〈離繳雁賦〉,甚至還有〈蟬賦〉、〈蝙蝠賦〉、〈神龜賦〉…其中,〈鸚鵡賦〉、〈鶡賦〉是當時文人時常用來寫作的應景題材,而〈離繳雁賦〉根據作者自己所說,是「看到玄武池中有大雁被箭射中,身上掛著繳繩掙扎,飛不動了,於是叫人駕船追上大雁將牠撈起,因為覺得牠很可憐,就寫了這篇賦文」,〈神龜賦〉則是「有人送了我一隻烏龜,號稱可以活千年的,可是沒幾天就做天堂龜了」(綠咪按:這隻烏龜身體情況可能很差,要不就是曹子建根本不會養烏龜),「因此覺得人家說烏龜可以成仙真是胡謅瞎蓋,非得寫篇文章練一練不可」,我想,也許他真的很喜歡動物吧,尤其是鳥,他還有一篇年代不詳的〈令禽惡鳥論〉,讓我忍不住猜測,說不定他當真在自家庭園裡頭養了許多鳥兒呢。又,在〈鸚鵡賦〉中,我鬧了個笑話,因為開頭第一句說道:「美洲中之令鳥…」,猛一看害我嚇了一跳,還想:「嘩!怎麼這麼神?才魏晉就已經有『美洲』這個說法了嗎?還有,他怎麼知道鸚鵡原產地在美洲?他們那時候的鸚鵡不是應該要從東南亞進口嗎?」讀了翻譯才知道,這句話是「沙洲中的好鳥值得稱美」,小女子我真是才疏學淺呀,慚愧慚愧。

既然前文提到了〈神龜賦〉的創作原由,我想,也順便在這邊探討曹子建的宗教觀。

從文章裡看來,在那個對自然充滿未知、有時不得不迷信的年代,他在觀念上應該還算是滿「科學」的─基本上他駁斥神仙之術,對東漢末年的黃老修道的觀點也頗不以為然,在〈辯道論〉裡,他算是大肆撻伐了神仙方術,開頭第一段就開宗明義地講「其為虛妄甚矣哉」,甚至大膽地推論:
「仙人者,儻猱猿之屬與?世人得道化為仙乎?」
(所謂的神仙,大概跟猿猴差不多吧?世人得道了就化為仙人了嗎?)
文末,他明確地總結:
「然壽命長短,骨體強劣,各有人焉。善養者終之,勞擾者半之,虛用者殀之,其斯之謂歟!」
(然而壽命的長短,體格的壯弱,每個人都不盡相同。精於養生之道的人,能夠終其天命;勞頓煩憂的人,年壽只有前者的一半;將精力耗在虛幻之事上的人,往往會夭亡,大概說的就是這類追求方術的人。)
直到晚年,他寫起那個時代蔚為風尚的遊仙詩都還有那麼點假託神靈、而意在抒發自己仕途不順的怨氣的那種味道。

不過,他究竟是個想像力豐富的人,在〈七啟〉裡頭,連要隱居山林,或是入朝為官,他都自己編了兩個人物─玄微子和鏡機子─出來相互辯論一番,最後,是主張「君子不遯俗而遺名,智士不背世而滅勳」的鏡機子獲得勝利,說動了當隱士的玄微子隨他入朝任官去。雖然,這篇文章是為了呼應曹操的〈求賢令〉而寫,不過,應該也是他自己內心矛盾的思緒在相互角力吧。恬淡寧靜的山林生活,相信是許多人的憧憬,但是避世而居並非簡單的事,因為人總是有理想與抱負,希望自己的主張受到重視、希望贏得大眾的尊敬與認同,把自己隔絕於人群之外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我相信這也是現代許多人─尤其出了社會之後─的共同心聲。那個年代的知識份子實在可憐,選擇非常少,讀書就是為了要做官,沒什麼別的出路。如果曹子建生在現代,除了「入朝為官」之外,對自己的人生,應該能有許多別的規劃與實踐理想的方式吧。在晚年作品〈釋愁文〉中,他又再度編出一個「玄靈先生」來為自己的「滿腹苦水」來做解答:
「方今大道既隱,子生末季,沉溺流俗,眩惑名位,濯纓彈冠,諮趣榮貴。坐不安席,食不終味,遑遑汲汲,或憔或悴。所鬻者名,所拘者利,良由華薄,凋損正氣。」
(如今,大道已經消失,而你生在衰世,深深浸染上不良的世風,為名位所迷惑,準備入仕為官,好謀取榮華富貴。因而坐不安席、食不知味、忙碌急切、面容憔悴。所追求的是名,所謀取的是利,這的確是因為虛華淺薄,而使正氣損傷殆盡。)

我佩服他對自己內心慾望的誠實。

人生在世,誰不想揚名立萬?雖說「人怕出名豬怕肥」,但是,成名不好嗎?賺錢不好嗎?誰不希望像明星一樣受人景仰膜拜又富有呢?有許多知識份子,寫文章寫了一輩子,仍不脫「浮雲能蔽日」的酸味─這實在令人同情,奮鬥經年,卻怎樣也無法出頭,如何教人不氣怒?反觀身旁許多人,分明是庸才,卻靠著家世背景雄厚或好運,反而在職場上大鳴大放、狂吹狗鑼,還順便排擠旁人(這在公務體系中最常見,無怪會有「官場現形錄」這種著作出現),自己在一旁束手無策─因此,代代以來的讀書人,終於領悟到急功好利之心的滑稽和醜惡,我們從陶淵明到往後的李白與蘇東坡,甚至是吳敬梓與曹雪芹的筆下,都可以看到這樣的怨氣,於是,許多人寄情於杯中物,故作曠達,內心深處實則憤慨不已,又不敢誠實地面對自己對功名的渴望,唯恐一下筆寫出來就「不清高」了…這是何苦呢?坦白些不是比較乾脆嗎?

於是,〈釋愁文〉到了最後,曹子建連自己的出路都想好了,他想像中的玄靈先生對他說:
「吾將贈子以『無為』之藥,給子以『淡薄』之湯,刺子以『玄虛』之針,灸子以『淳朴』之方,安子以『恢廓』之宇,坐子以『寂寞』之床。使王喬與子攜手而遊,黃公與子詠歌而行,莊子與子具養神之饌,老聃與子致愛性之方,趣遐路以棲跡,乘輕雲以翱翔。」
於是精駭魂散,改心回趣,願納至言,仰崇玄度。眾愁忽然,不辭而去。
(「我將贈您『無為』之藥,給您『淡泊』之湯,對您刺以『玄虛』之針,灸以『淳朴』之方,讓您安居在『恢廓』之屋,端坐在『寂寞』之床。使王子喬與您一同攜手而遊,黃公與您一同歌詠而行,莊子為您準備休養心神的飯菜,老聃替您帶來珍愛性命的良方。行遠路以隱居,乘輕雲而高飛。」
聽了玄靈先生的話後,我的心神為之震動,於是回心轉意,願意接受他的至善之言,尊崇玄妙的法度,眾愁迅速散開,不辭而去。)

這或許是他對自己人生的一種領悟呢?從那個豪放地「置酒高殿上,親朋從我遊。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大擺流水席愛玩又好熱鬧的年輕人,到「轉蓬離本根,飄颻隨長風。何意迴飆舉,吹我入雲中。」奔波轉徙流離各處的落魄文人,心境劇烈轉變,只能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若他能見到後世陶淵明〈桃花源記〉的那句「不足為外人道也」,或是李白著名的「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髮弄扁舟。」,還是蘇東坡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時,定也是會心一笑吧。可惜他只活了四十歲,書上說他是「悵然絕望」,鬱悶成疾而過世的。他在太和五年年底到達洛陽晉見魏明帝曹叡,太和六年二月被封為陳王,太和六年十一月的時候病逝於陳地,想必他在洛陽逗留的兩個月並不愉快,坐鎮遠藩的時間太長,久沒到首都,變成了鄉巴佬,皇宮裡的風氣較前朝更加鋪張浪費,曹叡不是個精明能幹的君主,朝政由司馬氏把持,他看在眼裡,可能又是著急、又是生氣吧。面對的是皇上,也不好擺個叔父的大架子說教─恐怕曹叡已經嫌棄他是個囉嗦的老頭,趕緊丟個封地給他,免得他再嘮叨─他曾找過司馬懿吵架,於是可能被對方家族的人嚼舌根,說他「夙有壯志」,是個危險人物…人和人之間就是這麼麻煩,無論走到哪都會有紛爭,無怪他也只能在文章裡遨遊四海,在自己的虛擬世界中找仙人遊玩了。只不過,歷史有許多的未知,倘若他再多活幾年,眼睜睜看見司馬氏篡魏,那不是更令人痛心嗎?或許,有人會說,如果曹植可以再長壽些,說不定司馬氏就無可趁之機了…但又有誰能下定論呢?只怕垂垂老矣,該是含飴弄孫慈善老者的他,卻鎮日思索著如何與權臣周旋以致勝,下筆為文滿是戾氣,連最後一絲美善都將蕩然無存,更甚者,或許他根本沒有與權臣角力的腦子,於是含冤死在某地,然後像垃圾一樣地被棄屍路旁,成了他自己筆下的「髑髏」…到了那時,他還能說「寧作清水之沉泥,不為濁路之飛塵」嗎?


前面有提過人魚,不過,如果碰到的是這種東西(瑞士畫家貝克林的海妖),那就不太妙啦…(說不定會被拖進水裡溺死…好可怕!)

於是,到了最後,讓我們再回到〈洛神賦〉來吧。

〈洛神賦〉如果不以政治抱負為出發點而觀,總的說來,是篇具有神話色彩的愛情故事。在此先略掉「感甄說」的部分─抱歉,並非不喜歡甄宓(其實她並不叫這個名字)與曹植的愛情故事,而是就歷史發展的角度看來,實在有爭議性─這篇文章脫胎自宋玉的〈高唐賦〉與〈神女賦〉,曹子建約莫想改編一下古代的神話故事,就像現代的電影編劇改寫希臘神話一般,以第一人稱「余」為出發點,加上序,便將虛幻的想像實體化,水中仙女「洛神」躍然紙上。


〈神女賦〉中的巫山神女,這是由中國畫家華三川所繪製的。來自自然的女神常是清純可愛、天真又未諳世事的,還有點性感…忽然覺得這個題材和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有種不謀而合的感覺,顯然,曹子建自己也是浪漫主義的信徒呢。

在神話故事裡,「美女」經常來自水中,就像希臘神話中美豔不可方物的維納斯。水中的精靈常帶著無比神秘的浪漫色彩,有時代表了遠古的原始部落對母系的崇拜,有時是人對未可知的自然神秘力量的憧憬與恐懼,四處皆然。佛洛伊德的弟子費倫奇(Sandor Ferenczi)甚至主張,女性的生殖器官所分泌出的氣味,如同浸泡沙丁魚的鹽水,誘使男性產生慾望,一如回到原始的、出生的海洋,充滿了魅惑的力量,就像《奧德賽》裡的塞倫女妖、海涅詩裡的羅蕾萊、安徒生的美人魚、華格納《指環》裡的萊茵少女、富凱的翁蒂妮…都是這類神話故事的代表,這些迷人的生物總是有著超乎尋常、足以眩惑人的美麗面貌,常常伴隨著無法圓滿的悲劇結局,一如人魚化作水泡。就傳統民間故事的說法而言,便是人鬼殊途,終不能常相左右…好巧不巧,〈洛神賦〉中的「劇情發展」,恰恰符合了這類傳說,不過沒那麼「慘烈」,女主角沒有被花心的男主人公拋棄接著變成泡沫,男主角也沒有溺死或被水妖的毒吻「酖」死。只不過,兩位主角似乎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好像本來就知道不可能、無法強求,只好落寞地黯然離別─沒有激動濫情的場面─他們分手分得很優雅,甚至充滿了詩意,有些憂傷,有點類似日本人說「物哀」的那種氣質。

曹子建對自己人生的看法,大概也很近似「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吧。不過,他並沒有自己筆下描述的那麼瀟灑,從他晚年一篇篇的〈自試表〉、〈求自試表〉證實了他仍有躋身仕宦生涯的企圖心,我好像看到了一個已近不惑之年的歐吉桑趴在桌前絞盡腦汁地填著履歷表和求職信的模樣。倘若他生在太平盛世,就無須有那麼多煩惱,他大可隨心所欲地遊山玩水,過著消遙公子的生活,就像他年輕時呼朋引伴地去遊獵、踢球、觀光,還是像〈與楊德祖書〉那般,和好友毒舌嚼八卦…無論做什麼都好。偏偏他生逢亂世,野心家和投機主義者橫行,像他這樣多愁善感的腦子,野心不足、又無法投機、交際手腕不夠高明,只靠著搖筆桿打天下的讀書人,他和他的兄弟們要拿出什麼和那些貪婪凶狠、經驗老道的軍閥們硬拼呢?眼看根基還不夠穩固,兄弟之間已經為了利益分配的問題在起內鬨了,先是曹彰遭殃、接著是他,往後他再怎麼呼籲、再怎麼努力說服眾兄弟要「莫復相妬」都沒用。然而曹丕早早歸西,年輕的曹叡顯然控制不了局面,卻又老愛擺皇帝架子,儼然一副敗家子的德性…時局如此,就算要寫些風花雪月的旖旎文章都寫不出來呀!宋玉的〈神女賦〉中,楚襄王還有與巫山神女在夢中相會,到了〈洛神賦〉,連在夢中相會都不可得了,因為他只是一個「俯無鱗以游遁,仰無翼以飜飛」的失意人。

但畢竟洛神是體貼他的,在如夢似幻的情景中,洛神表示「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那是只有他看得見的女神,就像在夢中一般。他幾度在文章裡洩露自己的心思,想一躍而入美好的天光、想要像鳥兒一般乘風飛翔,可惜他沒有翅膀,也沒有膽子像戴達羅斯那般自己用蠟造雙翅膀,因為摔下來的代價實在太大。受到桎梏的,是在俗世中終有一天會毀壞的形體,只有心靈能讓思想自由。於是,無形之間,在他自己不知曉的時候,他已經為他自己鋪展了長翼,如同天堂之梯一般無邊無際。他的翅膀是紙和簡冊做的,一頁頁、一張張,以連綿的文字相互連接,在夢中搭起了浮橋,讓他橫度過憂傷的深淵,然後,往無盡的空中飛去。

學會歡笑了之後,才知道何謂傷痛,而習於傷痛了之後,方能體會到真正的歡笑。善感的靈魂長存於孤寂之中,也因為孤寂,方能照亮同樣是脆弱無依的人們。


對不起,在這個地方放拉斐爾的〈海神之女嘉拉緹亞〉有點沒情調…但是〈洛神賦〉裡描述「六龍儼其齊首,載雲車之容裔。鯨鯢踊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時,我當真想起了這張圖裡的景象…


後記:
這篇文章我從去年就想寫了,只不過,那時覺得自己的根基不夠好,對曹子建的文章不夠熟稔,寫起來大概會很膚淺生硬吧。不過,經過了一年,顯然還是沒好到哪去,文章看起來還是很粗糙、淺薄,而且很生澀。也許,等到自己的思想更加成熟了之後,我會再寫一篇關於他的文章,相信到那時應該能更有體會。
為了全文的整體感和流暢度,只好先略掉了他較為家常的作品,比方說〈與楊德祖書〉,或是祭悼夭折兒女的〈金瓠哀辭〉與〈行女哀辭〉,這是我覺得有些可惜的地方。
又,曹子建的文章裡頭,只要是關於公務、或言不由衷的時候,有時就會出現些排比對仗都很漂亮、用詞很華麗,但是冗長又囉唆的「春聯文」,好像要用「字堆」來掩飾自己的不服氣。看到連大文豪都會出現這種景況,真讓我鬆了一口氣,還覺得有些好笑。原來,從古到今,我們都非得在某些必要時刻「硬矜」,人都是這樣的啊。

這本〈曹子建集〉購於敦南誠品,算是我去年買給自己的生日禮物,算算看到今年…也一年啦。本篇裡的文章、翻譯,都是來自這本書,我又再把翻譯改得更口語化、更有喜感一點…希望沒有偏離主題,就像綠咪的其他部落格文,這篇文章也是嘻嘻哈哈地輕鬆看過,增添點生活樂趣,笑笑就好。(我的國文不好─這不是自謙,真的粉爛,從前最苦手的文科科目,除了「三民主義」之外就是「國學概論」了~

1 則留言:

綠咪 提到...

這篇文章真夠長的了,我猜,如果用我那台老電腦,大概就跑不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