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15日 星期二

不完美,但確實美麗

法國畫家柯洛(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 1796-1875)向來以風景畫見長,他的圖總是清澈、柔和、帶了點朦朧的筆觸,就像下圖這樣,水溶溶的。

First Leaves, near Nantes , 1855, Oil on canvas




我認識柯洛的時間不算早,大概是在高中三年級左右吧?這種灰濛清淡的風格雖不特別引人注目,但也算是清新宜人,尤其當時阿爸正瘋狂迷戀著印象派,被濃重油彩快要閃昏的眼睛,總算是在柯洛的作品裡得到些許喘息。
他的風景畫有名,人物畫就...像配角一樣啦。不過,柯洛也有著名的人物畫,就像下面的「珍珠夫人」,這幅畫還常常被拿來和達文西的蒙娜麗莎相互比較呢。


The Woman with the Pearl, 1868-70, Oil on canvas

不過,我想...在看過珍珠夫人後,對於柯洛畫人物的技巧如何,也大概有個底了。沒錯,柯洛起步得晚,開始學畫時已達「高齡」25歲,沒有受過嚴謹的學院訓練的他,和同個時代的許多畫家,像是與德拉克洛瓦、傑里科等人相較,就會發現他敷色的技術粗糙,運筆有欠洗鍊,人體的結構也抓不太準,與浪漫派畫家比較已是如此,更遑論是一絲不苟的法蘭西學院派畫家了!無論是後天的繪畫技術訓練不足,還是先天的才能缺陷,我們都清楚地看到他在人物畫上的困境,無怪乎在那個以人物畫為主流的年代,他的風景畫壓倒性地成為他職業生涯的代表。


但柯洛的人物畫...其實是相當討人喜愛的。他高壽且勤奮的一生當中留下極大量的畫作,人物通常是用來點景的。但他處理題材與安置人物的方式、與畫面氣氛的營造,都十分新穎且別緻,令人一見難忘。若我們以耳熟能詳的希臘神話天琴座故事為例,見下圖:


Orpheus Leading Eurydice from the Underworld, 1861, Oil on canvas

我很難言述18歲那一年初次見到這張畫時的感動。


當時的我還是個小鬼,靠著自修學了些皮毛,自以為覽遍天下名畫,直到看見了它。冥府的漫漫長路,我沒料到還有這樣的表達方式。陰鬱的樹林,飄散著薄霧的空氣,奧爾菲左手提著豎琴,右手牽著愛妻,堅毅地邁開大步往塵世走去,在他身後的幽麗蒂采腳步稍微猶疑,顯得有點遲鈍,卻仍可見她滿心信賴地牽著她摯愛的夫婿,正欲一同離開這個悲傷的夢境。類似的題材予處理方式,我們可以見柯洛景仰的大前輩 ── 同樣以風景畫著稱的普桑的的作品:



Nicilas Poussin, Landscape with Orpheus and Euridice, 1648, Oil on canvas

普桑的用色明亮美麗,但就人物的處理上,相對地有些僵硬呆板。當然,並沒有因此要貶抑普桑的意思,普桑的作品仍有其精妙和詩情,只是,單就風景畫的點景人物看來,柯洛難能可貴地注意到了題材的故事性,這是讓我十分感動的地方。

Souvenir of Mortefontaine, 1864, Oil on canvas

廣受歡迎的「摩特楓丹的回憶」,也是一個點景人物安置適切的例子。強風吹得樹木彎了腰,觀者甚至幾乎可以聽見呼嘯而過的颯颯風聲,感受到那撲鼻而來的林間氣息,枝葉相互碰撞的聲響多麼清晰,但身後的水面仍如此明淨,帶著三個孩子的母親專注地採集著樹上的果實,兩個大的蹲在地上幫忙撿,最小的那個顯然還不太明事理,咿咿呀呀地向母親伸手...



L'etoile du Matin, 1864, Oil on canvas

完成於1864年的「晨星」,是幅別出心裁的奇作。15年前的藝術家出版社給了它一個很美的譯名,叫作「牧羊星」。英美國家的線上博物館,都管它叫「晚星」《The Evening Star》,不過,根據收藏畫作的法國土魯斯奧古斯汀美術館給的官方名稱,是《L'etoile du Matin》,所以是「晨星」。另一種較折衷的翻法叫「金星」,尷尬的是,金星通常清晨傍晚都會出現,這可真令人傷腦筋。所以,我決定採用法國的官方說法,稱呼它作「晨星」。

之所以說它別出心裁,乃中央那棵大樹。很少人作畫 ── 尤其是風景畫 ── 會將主體不偏不倚地擺在正中央(這常成為初學者取景的大忌),包括偉大的泰納和康斯塔伯,亦鮮見這樣的構圖。正中央構圖常會讓畫面笨拙死板,缺乏動感,但在「晨星」中,幾乎看不到這個問題。樹木「生長」的方式曼妙而富有生氣,樹下的女子舉起了右手,與樹木的姿態呼應,也與天邊的星辰呼應,晨曦(或是餘暉?)些微照亮了地平面,天空仍未全亮,美妙的灰紫色映照在清澈的湖水中,仔細往畫面右下角看去,牧羊人趕著羊群從旁路過,也許,這就是何以藝術家出版社的那套書將這幅畫翻譯成「牧羊星」吧,據稱這幅畫是畫家為了悼念詩人繆賽(Alfred de Musset, 1810-1857)所作,靈感正是來自繆賽的詩句。根據藝術家出版社於1996年出版的「柯洛」第106頁上豋載的詩句,是這樣寫的:

傍晚微弱的星星
遠方的信差
探頭出黃昏的面紗
閃爍
從你蒼穹中
藍色宮殿
在曠野中
你尋找什麼?

等等,根據詩的說法,所以應該是「晚星」囉(昏)?但藝術家出版社的那套書...說實在的學術的精準度並不...書上並無註記確實的文獻來源,所以...我設法要去尋找柯洛原來引用的詩句原文,繆賽的詩又...多就算了,網路上找得到的...都是法文(淚),而且資料上都沒有登載,所以,所謂的靈感來源...其實是馬路消息?嗚呼....

算了,姑且不論這個亂七八糟的譯名問題,反正,它是「晨星」(正色)!博物館有背書的比較對啦!(....雖然我和烏鴉妹私底下還是叫它牧羊星啦...汗...)

最後,來看一張大圖。

Le Toilette,1859, Oil on canvas

作於1859年的「梳妝」,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作品。在西洋藝術史中,「浴女」早已是個被無數次演繹的題材,以往不知多少畫家利用浴女來大顯身手,波提且利、提香、丁特列托、克爾阿那赫、魯本斯、林布蘭、布雪、弗拉哥納爾、安格爾、馬奈...多不勝數,浴女可以是驕縱的維納斯、蠻橫的黛安娜,也可以是恐懼的賽姬、樹林間的寧芙,還有基督教裡頭被長老偷窺的蘇珊、被大衛強行佔有的拔示巴,有時夏娃也會跑來湊熱鬧。或者,她就只是個沐浴中的女人,是土耳其宮女、是娼妓、是快出嫁的公主、是相信泡了青春之泉就會變年輕的迷信婦人...精美絕倫的肉體向來是這種作品的最大賣點,每個畫家無不在表達女體的美妙上大下功夫,事實上,歷代的傑作也真令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當然,在眾多傑作之中,柯洛的浴女並不是最優秀的,但卻擁有著特殊的魅力,這是為什麼呢?

如果對歷代眾家浴女畫稍有認識,一定對其中的官能美有相當印象。其實,我並不否認,除了形體上的美好,性的魅惑也是重要的元素,所以,浴女圖大多不外場面豪華、雕琢精細,模特兒千嬌百媚,有時甚至帶著些淫猥的氣息,柯洛的這幅也不例外。侍女精心整理著女主角的髮式,而女主角 ── 一綹髮絲垂在她肩上,中分的髮型和鑲珠的髮圈,讓她看起來竟有點像是從文藝復興時代的畫作裡走出來的。她抬起頭來看著,與觀看她的人做無聲的交流,似乎正在向觀者示意:再等一會吧,別急。女子臉上淡淡的笑容十分怡然優雅,好像她已經認識觀者許久,並沒有什麼挑逗的成分。我不知道男性在看到這幅畫時會有什麼感覺,我只知道,我正在注視一位美麗的女人。她的身材也許不夠完美,小腹微凸,腿不夠長,胸脯不夠份量,體態不夠婀娜,容姿稱不上豔麗,肌膚也不若安格爾筆下那大理石般的光滑無瑕,但她是個自在的女性,置身在如夢般的旖旎景色中。那兒有著蓊鬱的林木、濕潤的空氣,以及明淨的天空。那帶著金黃的綠蔭、幽幽的微風、沁涼的湖水,將她溫柔地包圍在其中,無須叮叮咚咚的珠寶首飾,也用不著炫耀美貌的鏡子,更不必故作姿態來搔首弄姿,她自己很清楚,雖然並不完美,但她確實是美麗的。

這就是柯洛的藝術。

而我,我期許我自己也能在這不完美的一生中,做一個美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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