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2日 星期六

十年之前,十年之後

我的高中母校隔壁是家醫院,隔開學校跟醫院的水泥牆上,用油漆仿畫了很多天主教藝術的經典名作,其中有一幅就是仿自Murillo的這張《兩個三位一體》。我那時非常熱愛Murillo,因此對壁面上油漆仿作印象強烈,就算被仿得歪七扭八仍然覺得很美,每天牽著腳踏車經過那面牆時還會駐足停留,真是美好的少年時光啊!現在,那面牆當然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回想起來,當時的情景真如在夢裡一般。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這是前年(大前年?)寫的文章。其實本來想刪掉,不過看看字面又有些有趣的成分,而且字數還不少,所以還是放上來啦,哈哈。是篇很厚臉皮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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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網尋覓能給學生唱的畢業歌,不知道是怎麼連結的,連到了陳奕迅的《十年》。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許多十年前的往事回想起來都還像在昨天,陳奕迅這首歌,在十年前的此時正紅,我走到哪兒都聽得到。

大概是因為這是首描述分手的歌曲,於是,我想起了那個名字叫作「初戀」的男孩。 我們常在放學後的凱旋路上巧遇,並肩騎著單車穿越過車輛川流不息的馬路,他的黑色腳踏車和他雙眼皮的大眼睛,至今仍常出現在我的夢裡,重複了又重複,夢裡的他那朦朧的面龐好像永遠、永遠不會變老,一直是那個高中男孩的模樣。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個笙歌不輟的青春裡,我們在那個飄著微雨的初春午後,相約要「一起到台北上大學」,現在回想起來,幾乎像上輩子的往事。

我失約了。中學生純真的誓約,在我上大學以後,看起來像笑話一場。他如願地到台北就學,而始終習慣在父母期望與自己意願之間擺盪的我,選擇了南部的學校,雖然稱不上是第一志願,但也是排名頭前,相當好的大學,我的母校確保了我現在的工作,我至今仍深懷感謝。至於我和他的約定,我並沒給爸媽知道,我害怕他們有過度的反應,於是三緘其口。上了大學後,觀念的自由開放讓我對戀愛失去了嚮往,「高中生戀情」有某個程度禁忌的味道,有時只要是眼神的交會,就像偷情一般刺激無比,甚至帶有一種私密的詩意,但是在眾人都不阻止你談戀愛的大學校園裡,同學之間的戀愛故事好像八卦報上的新聞,無時無刻都在放送,看著一對對在宿舍前甜蜜恩愛的男女同學,心中沒有尋常女孩該有的感動,只覺得俗不可耐,一個個都像在演連續劇給別人看似的,怎麼會那麼有表演欲啊。我懷念著只能穿制服的高中校園,起碼我一大早醒來不用煩惱自己該穿什麼,還得莫名接受一群熱心同學「指點」該怎麼穿才會「有型」,所幸我念的科系常在釘錘色料中打滾,衣裝的問題並沒有困擾我太久。參加聯誼也讓我覺得疲憊不堪,總覺得浪費了寶貴的晚間時間去和一大群人聊些沒營養的事,相同的時間,我寧可留給自己看書畫圖聽音樂,孤僻的毛病大概在那時就一直存在了吧。冷眼看著周遭同學壯烈的戀情史的我,總覺得那是輪番上演的劇情相似的鬧劇,為愛神傷是怎麼回事,我不懂,事實上到現在也沒真的懂過。


然後,某一天,他又出現了,這次是出現在電話裡。

我樂於用電話聯繫,寧願看不見他,他也看不到我,在電話裡我可以講故事、開玩笑,我可以講一串笑話逗得他在電話那頭咯咯笑個不停,但我不要他看到我...我知道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既然有自知之明就別庸人自擾了吧。 我介意著很多事,介意著自己不夠漂亮,介意著他小了我半年,介意著他是家中獨子,介意著他唸的學校,不,他念哪間大學我並不在意,我的爛成績若不加上術科分數,填到的學校保證比他還差呢。但我介意著若是把他介紹給我父母,他們又會是什麼反應。我在心中暗自祈禱他可以考上好的研究所,從研究所裡頭滾一圈出來後,又有誰會介意他念的是什麼大學?啊,多麼懦弱又多麼俗氣、多麼勢利的我啊。

是的,我承認,我沒有很用心在他身上,明明寫著肉麻的情書,卻一點也不真誠,我甚至沒有「為了喜歡的男生而把自己變漂亮」的念頭,大學時代,我腦中裝的是世俗的野心,我不甘願被學校的制度給綁死,有些人或許很適合當老師,但那不是我,儘管去實習的時候常被稱讚「天生就像個老師」,但我不甘願只當個老師...腦中反反覆覆掙扎許久,在這個掙扎之中,他被我擺到優先順位的倒數地帶,偶爾想起來打個電話給他,就像生活調劑品一樣,不久後,他去當兵,我們就慢慢地斷了聯絡。

再見,名字叫作初戀的男孩,我們這輩子沒有緣份。

好笑的是,那個當初打死不做老師的人,卻仍然當了老師,一直到現在。選填志願的時候,我落在北部的學校,彷彿瞬間被強制位移,離開了心愛的南台灣陽光,到達了一個多雨的城鎮裡討生活,在這段期間,我考上了高中時期夢寐以求的第一志願的研究所,我終於如願「到台北上『大學』」...但那個當時和我相約的人,已經不在我的生命裡出現......我學會了化妝,不再煩惱早上該穿什麼衣服,搭配衣服鞋子並不煩人,有時還很有趣,事實上,我已經變成了「女人的衣櫃裡總是少一件衣服」的那種女人。我依然我行我素,隨自己的意思生活,看書、畫圖、聽音樂,在社群網路上高談闊論,偶爾逛逛街,買些奢侈品,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在這樣的生活中獲得生存下去的養分,然後,我就把他給忘了。若非前陣子翻抽屜找自己舊作時無意間翻到了他的相片,否則,我連他的模樣都快記不得了。拍照的時候大約十六歲,照片裡的他看起來多麼可愛,簡直像我的學生──就是許多畢業後會在運動會時回學校找老師的大男孩的那個年紀──只有在這時候才猛然驚覺:怎麼畢業了之後,許多事情就走樣了呢?

之前某篇舊文裡我曾這樣提過:

「我唯一掉過眼淚的畢業典禮是高中的時候,不是難分難捨的好友,不是敬愛的師長,而是突然意識到,自己身體裡頭,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消失了,那種青春的燦爛火花,純真的絢麗美夢,在跨過那個階段後,就會無聲無息地幻滅。」

或許,隨著歲月流逝的浪漫情懷、成年後事不關己的冷漠、堅持己見的剛愎自用,造就了現在的我吧?就連現在對他的懷念,也不是懷念他那個人,而是悼念自己已經失去的青春......突然間覺得有些慚愧了起來,在這段號稱「甜蜜的初戀」中,我未曾真正愛過,我愛的始終只有我自己,是我自己虛榮的快樂,享受著生理上暈陶陶的興奮,但我不要這個興奮來干擾我的生活,當被人問起「怎麼這個年紀還不考慮終生大事」的時候,我曾不客氣地這麼回嘴過:「我現在也不是跟父母一起住,結不結婚有差嗎?反正女人家嫁了人就是被潑出去了,就算是生了小孩也不見得能跟著我姓,如果婚姻只是為別人家製造後代,結婚有任何意義嗎?」,當被說「這樣妳老了以後怎麼辦?晚年會很孤單,沒人照顧也沒有伴......」時,我再回敬對方:「所以就要吐血大拍賣把自己賤價出售嗎?為了找個伴?萬一找這個『伴』反而引狼入室呢?」

我老了以後,一定會像故事裡頭那種獨居在山裡、既不搭理人也不和藹可親的鬼婆婆吧,基本上我現在的確是「獨居在山裡」,已經是鬼歐巴桑了呢。雖然曾經想過也許該有個孩子,但我這個背骨的女兒折磨我爹娘幾十年,過程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還要再製造一個無辜的生命來互相折磨嗎?當年的那個「初戀的男孩」不知如今是什麼模樣,就算小了我半年,如今應該也是歐吉桑一枚了......唉,還是只記得他念高中的模樣就好,我寧可記憶中的他永遠不要長大。算算看與他斷訊的時候就正好就是十年前──陳奕迅唱著《十年》的彼時。我當時從來沒關心過這首歌的歌詞在唱些什麼,如今終於有耐性閱讀其中內容,只不過,我們早已不是朋友,也無從問候,茫茫人海中,不過就像兩顆小小的水滴,消融在廣闊的海域,各自擁有各自的天空,故事沒到尾聲,因為也從未真正開始過。

前陣子阿母跟我談起他,問我道:「妳不是有一次找他一起回家嗎?怎麼不帶他到家裡坐坐......」
我想也不想地這麼回答:「因為我那時候想,妳跟爸爸不是不太喜歡他嗎?他唸的不是國立大學......」
阿母嘆了口氣,說道:「啊啊,無緣哪......好可惜,真的好可惜,現在想想,其實學歷也不算什麼......」

我從未因為失去他流淚,也從不覺得可惜,但是聽到阿母這麼說的時候,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沒在她面前哭出來,人要互相理解是多麼困難的事,包括我跟自己的父母親,我不是一出生時就認識他們了嗎?為什麼從誤解到和解,會走了那麼長的路?我在強撐什麼顏面?偽裝什麼假像?是說這些問題若是有解,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我想像力貧乏得無法想像自己過另一種人生的模樣,畢竟自由自在慣了,把這一切歸給命運又似乎言之過早,不過,十年前的我,的確沒有料到自己今天的模樣,偶爾緬懷起那些懵懂無知的時日,不禁這麼覺得,或許純真年代一去不返,但在那段年少歲月裡至今還會讓自己面紅耳赤的愚行,在生命中多麼多彩的一筆啊。


《十年》的影音資料非常豐富,這裡就不附連結了,有空時推薦可以找來聽聽,真是首好聽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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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想我當時一定陷入某種神祕的迷惘之中,才寫得出這樣的文章,寫作有時需要一點環境和一些情緒,雖然事隔兩年多再看這篇文有點「矮油」,又讓我自己面紅耳赤了科科科,原來我那時還滿詩情畫意滴哩。


我的那位好同學長得跟Degas有點像,我每次看到這張畫家自畫像就會想起他。少女時代自認為是古典主義者,其實看不太起印象派,Degas是我當時唯一喜歡的印象派畫家,說穿了就是長相(青少年說不是外貌協會是騙人的......)我現在依然很喜歡Degas,不過,現在喜歡的,就真的是他的作品了。如今看看這張畫、再看看照片,發現他們似乎也不再那麼相似,我的好同學是個溫和敦厚的男生,但是Degas的神情卻相當桀驁不馴,眉宇間流露著傲氣......說起來,比較像Degas的,說不定是我呢。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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