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的奢侈愛好

現在才扼腕沒在這間香水鋪裡買個什麼紀念品回家似乎有點無濟於事，我很喜歡柑橘類的水果，清爽酸甜多汁的口感、果皮和果汁的香味都讓人難以招架，不過，蒸餾之後的氣味另當別論，我對於橙皮、檸檬皮、苦橙葉、橙花之類的味道並不是很......偏偏南義大利因為盛產橙桔類果物，香氣不好好利用一下太可惜了，香水鋪就是主打這個，讓我當時猶豫了一陣子沒有下手......

先講，這篇文章跟照片裡的這間香水鋪沒什麼關係嘿。

據說名滿天下的香奈兒女士曾說過：「不用香水的女人，沒有未來。」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賣香水而創造出這句讓人有點恐慌的廣告詞，雖然我覺得這句話邏輯不大對，因為我人生中約莫三分之二的時間沒有使用過任何香水，「未來」也沒受到什麼影響。不過詞面上看起來的確滿有煽動力的，已經足以引起收藏的狂熱了。看來，香奈兒女士的確是個精明厲害的生意人。

聽說戰前的米國人不太時興香水，畢竟北美的清教徒立國精神根深蒂固，像香水這種奢侈品，是墮落與誘惑的象徵。我家雖然既不是無神論者也不是米國人，更也沒有特別信仰什麼宗教，不過，因爸媽和他們的父母都經過為生活奮鬥的刻苦歲月，因此，長期以來，吾家的基礎人格教育以簡樸為重，我也覺得這樣很好。食物、衣著、生活用品，當然是要買好的，但無需氾濫，以經典、耐用、方便為原則，從我孩提時代起一直是如此。

人出門一定要穿衣服，但是未必得擦香水。香水在我小時候，與其說是香氛用品，更不如說像一種擺派頭的象徵（我就有父執輩的親友強調他們家用的香水一定都是「香內嚕」的，好像不是「香內嚕」就不夠高格調），不僅不實用，還有愛慕虛榮之嫌，因此注重實際的世大人從未跟風，家裡偶有親友分贈的、出國在機場買回來送的5ml小香禮盒或是小試管，不過，在我漫不經心的青春歲月中，並沒特別留意，只覺得洋人還真會唬弄這些小東西，價格又那麼貴，要身上香香的，香皂、沐浴乳、洗髮精還有爽身粉都很好用，何必花大錢去買「只不過是瓶子比較漂亮的明星花露水」？。直到媽媽的週年慶特惠組贈品裡出現了一罐蘭蔻的Miracle噴式5ml小香......當時正逢我即將就職。說起就職那回，也算好事多磨吧，有種驟然被迫「轉大人」的惶恐，只覺得自己既老土又傻氣，一臉寫著「我是菜鳥」的蠢樣，雖然並不期待自己會多精明幹練，但是總不能太差......在那時，我看見了Miracle，那個簇新的、粉紅色的可愛小罐，加上百貨公司的產品DM，讓我人生中頭一次出現「期待長大」的感覺，多麼奇怪，居然不是發生在青少年的時候......戰戰兢兢地噴了些在身上，比我想像中的好聞許多......在那之前我都覺得會噴香水的女人嘛都是時尚大恐龍等級的歐巴桑，共乘電車公車時等著被燻死的那一種，我不曉得，原來香水也能這麼迷人。Miracle的香氣好像是種溫暖的安慰，出門前噴上它，便覺得信心倍增、勇氣十足，好像什麼都不怕了，幾乎是一層看不見的「戰甲」。我的香氛之路由此為起點，接著一口氣到現在。我自己心裡明白，在我眾多收集惡癖裡，香水恐怕是最不切實際的東西。我擦香水純粹是為了某種浪漫的、振奮的、近乎自我實現的氣氛，並且在不斷地嘗新與冒險中一次次打破自己認知的既定成規，範圍之廣，簡直無邊無際。曾經一度以為體質上不能使用檀香底的香水，不過著名的大檀香調Samsara用在我身上效果就不錯，起先也覺得自己不能用果香，但是Petite Cherie和Mûre et Musc Extrême如今都是我的親密夥伴，甚至幾年前被我訕笑過於肉感俗豔的毒藥，在冬天時使用起來竟極為可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明白了一件事：香調是一回事，務必要慎選，服貼更重要。

時至今日，我已經蒐羅了各式香氛，佔據了衣櫃的半個抽屜，要我詳實細數，恐怕欠缺那個氣力、也無那個狗膽：每一罐香水都有它們背後的故事，通常陳述的都是主人的荒唐歷史，我沒有勇氣去清算自己性格中那種煙視媚行、甚至是放浪形骸的成分，究竟在血液裡頭存在多少濃度。在部落格文章裡面出現過的香水，都有我當下對它們投注的愛戀和感情，若每一次蒐羅的新品項都是欲望的展現，那我的確是在慾海中翻騰而無法自拔，不只沉溺，而且並不忠誠。我幾乎喜歡所有市面上找得到的、流傳超過三十年的經典香，就算被笑稱老氣也無妨，歷史名香更令人難以抗拒，秋冬季我離不開Lanvin的Arpege，明亮的春日早晨我喜歡Guerlain的Chant d'Arome，若是到了會降雪的地方，理所當然地要搭上Jean Patou的Joy，早先我不太喜歡香奈兒5號，前幾天在百貨公司裡試香，竟驚訝地發現，5號現在能柔順地服貼在我身上了，多麼不可思議。早年常為美麗的罐子而買香水，但現在罐子的形狀已經不那麼重要了，畢竟，與自己的調子不合拍，再怎麼美麗的香水罐都枉然。不過，像現在這般黏膩潮濕又燠熱的夏天，我就儘量不使用任何香氛產品了，體質上實在太會出汗，工作的地方又沒有冷氣，香水黏在身上只有扣分效果，連號稱「清爽」的檸檬、萊姆或薄荷之類的香調，就算本身氣味再怎麼宜人，與汗水混合再加上高溫，還是滿傷人鼻子的，對我來說，這個季節與其使用香水，倒不如把身體洗乾淨比較實際 ── 香皂和洗髮精還是很好用的。

年初的時候，全家人赴義大利旅遊，在卡布里島上邂逅了置頂相片的那間香水鋪。偌大的蒸餾器就擺在店門口，看在眼裡好生迷人。雖然對義大利香水沒像法國香水那麼迷戀，但我仍然希望為旅遊留下點在地氣氛。只不過，世大人都在身邊，對於要向他們公然「出櫃」我是個香水控，實在沒那種勇氣，再加上飄散在店裡店外那股濃重的橙類植物香，一時間竟有點難消受，只好站在店外用眼角餘光瞟瞟香水們「裝不熟」。看著興致勃勃的老媽，雖然嘴裡叨唸著「哎唷！這味道我會怕啦......」之餘，不忘歡樂地尋覓有無她喜歡的產品時，我雖欣羨，卻仍固執地在爸媽跟前勉力維護著「端正、簡樸、不慕浮華」女兒形象......如今想想，真是「那麼愛面子幹嘛」，實在夠假掰的。或許，內心深處，還保有那麼些童年殘存下來的道德僵化症，隱隱對自己這種奢侈的愛好有某種程度的罪惡感，就像我對感情從來不夠忠誠一般。明明已經宣判自己有罪，心中卻仍愛著而無法自拔。雖然前文說過現在沒那麼在乎香水瓶的形狀，但每次為新香水拆封時，仍然會從心中竄起一股強烈的興奮，直達指尖，而嗅吸著周身繚繞不去的芬芳時，那種愉快又是另一番趣味，真是教人怎麼忍心將這個喜好棄絕呢？

※P.S.前文才剛寫上「不用香水的女人，沒有未來」這句話，今天的香水1976臉書粉專上就出現了對這句話的評論，寫得頗中肯，還真有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