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0日 星期三

我看─張愛玲


「如果當初世代相傳的衣服沒有大批賣給收舊貨的,一年一度六月裡曬衣裳,該是一件輝煌熱鬧的事吧。你在竹竿與竹竿之間走過,兩邊攔著綾羅綢緞的墻─那是埋在地底下的古代宮室裡發掘出來的甬道。你把額角貼在織金的花繡上。太陽在這邊的時候,將金線曬得滾燙,然而現在已經冷了。」─張愛玲,〈更衣記〉

讀張愛玲的文章,就像走過輝煌舊時代最後一抹褪了色的繁華,有股濃厚的煙塵,抹不淨也撣不去,滿佈著舊木櫃與樟腦的氣味,如同老月份牌插圖脂粉氣息濃厚的色彩,擁擠的畫面,似無處不堆砌著寶物的多寶格。

針對這個讀書主題,我一直猶豫著該放什麼樣的圖片才好。小說封面未免太偷懶,但放個張氏的大頭照實在無趣又寒愴,一度曾想過擺上潘玉良的作品,畢竟時代相近、發跡地點也相近,又同為女性創作者…不過,到底張愛玲是張愛玲、潘玉良是潘玉良,這兩者的藝術性格實在天差地遠,想想哪天要來論潘玉良的時候,再來放潘氏的圖片吧。因此,我選了上海老月份牌的插畫當作插圖,分別引用自2001年出版的《浮世繪影:老月份牌中的上海生活》的第16頁、85頁與106頁。



張愛玲在我家,其實並不受歡迎。對於幾年前的我來說,與其費神閱讀張愛玲筆下浮世男女的風花雪月,我寧可欣賞琦君文字中流露的樸實與敦厚。張愛玲的文章裡頭有股太引目的顯貴氣質,就算是沒落貴族也遮掩不住的顯貴,但偏偏顯貴在吾家是相當違和的,因此,儘管她這麼家喻戶曉,改編的作品如同雨後春筍般不斷推出,我家的書架上就僅止一本《張看》,別無其他了。在沒有進入她的文字世界以前,從別的媒體認知到的也是不甚愉快的經驗:無論是侯孝賢的《海上花》或是李安的《色戒》,還是同事介紹我看的、魏海敏主演的京劇版《金鎖記》,觀賞起來亦不愉快,我至今仍記得戲裡那股濃濃的醬缸氣味,就像滿佈著霉菌的醃菜正在快速腐爛,影劇從業人員油腔滑調的解說,無法替作品加什麼分,只有繼續擾亂思緒的脈絡。

第一次閱讀家裡那本可憐的《張看》時,我約莫二十歲,大二的時候吧,為了應付課堂上的讀書報告,囫圇看過,當時只覺得這作品怎麼這樣不知所云,人物交代不清,結尾莫名其妙,難道所謂的「文學」就是這樣嗎?於是那則報告我拿了鹿橋的《未央歌》胡亂搪塞過去,惱火地想著以後不要再讀她的文章了。
 
再讀她已經是去年的事了。去年熱衷《紅樓夢》時,順道想起了她的《紅樓夢魘》。《紅樓夢》的大全集不是沒讀過,家裡就有好幾個不同的版本,不過,曹雪芹這部鉅作,如果加上可敬前輩考證與挖掘,讀起來趣味是加倍的。我讀過續多人重新註解、導讀過的紅樓夢,李渝的、劉心武的、吳淡如的…還沒讀過她的。家裡沒書,只好去書局翻來看,意外發現她是個條理清晰的觀察者,大大出乎我的悥料。或許當時覺得她無趣,是我氣盛的年少無知,於是,回家後再將《張看》認真翻過。見到了張愛玲的自序,不禁為自己的粗心大意駭笑,作者自己寫得很清楚,《張看》裡頭兩篇小說〈連環套〉與〈創世紀〉都是張氏早期的未完之作,看來二十歲時的我真不是普通的急躁又缺乏耐性。張愛玲自嘲這些小說「儘管自以為壞,也沒想到這樣惡劣」,還用了「通篇胡扯」來形容,但在我看來,比起其他人的作品,已經是很好的啦,乍看之下似乎瑣碎,但無論是文章的密度與邏輯、作者對人性獨到冷靜的觀察,還有優美通暢的文字,雖然已經離現代超過半個世紀,仍然平順易讀,我不禁自問,怎麼沒有早點接觸她的作品?誠然我的感性並不能與她的感性完全契合,但她的言詞仍能引我極大的共鳴,就像她那句極著名的: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很久以前,這句話曾在巴洛克藝術的相關課堂上被引用過,對照著的是慕里歐《抓蝨子的男孩》。過往我並不頂喜歡這句,總覺得那個「華美」的形容詞,真是俗氣透頂,但是現在看來,這般俚俗的辭彙,不正恰恰呼應了這樣並不怎麼超脫或是高尚的浮世人生嗎?或是她形容對家族情感那份窒礙的掛念與煩心:

「對於這個家庭的煊赫的過去,身分地位,種種禁忌,本來只有討厭,可是真的從家裡出來,走到路上的時候,覺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一個簡單的窮女孩子,那時候卻又另有一種難堪。」 


是的,雖然不過幾句平鋪直敘,卻深沉地撞擊了我的心,我了解她確實呼應我的感情,就像為靈魂發聲的另一個窗口般,驀地,我發現我欣賞她的理智與冷靜,欣賞她行文中的機敏及靈巧,也欣賞她不流於過份多愁善感的視角。在談論到《紅樓夢》時她這麼說:

「像『紅樓夢』,大多數人於一生之中總看過好幾遍。就我自己說,八歲的時候第一次讀到,只看見一點熱鬧,以後每隔三四年讀一次,逐漸得到人物故事的輪廓,風格,筆觸,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現在再看,只看見人與人之間感應的煩惱。」 

對於《紅樓夢》,我自己的閱讀經驗也類似如此,相信三四年後看,與今日的感想又會大大不同,如此清晰又誠實地敘述著自己的閱讀經驗,對於這花花世界的溫度在每個人身上不同的感應,就算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理論,也只有認真讀過的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看著她在〈天才夢〉裡幽默地自虧她自己寫文章時的弱處,諸如「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以致於「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當她說到「直到現在,我仍然愛看聊齋誌異與俗氣的巴黎時裝報告,便是爲了這種有吸引力的字眼」時,我不禁會心一笑。



果真是大師。或許,有時間應該把她有名的《傾城之戀》找來看看,又或者,認真地去閱讀一次《海上花開》與《海上花落》?不需透過戲劇或電影的聲光效果,張愛玲就是張愛玲,品味她不能抄捷徑,就是文字,只有文字,惟經過她書寫的文章,美感才是真實而不矯作的呢。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