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8日 星期五

我說,我不再困惑了

無意間聽到了江文也的曲子,是1936年在柏林夏季奧運得到國際音樂比賽特別獎的《臺灣舞曲》。我以前沒有認真聽過他,大學時曾看過黃輔棠評論他的作品對位不夠紮實、旋律性不夠明確,偏偏我聽管弦樂曲相當執著、甚至是迷戀於對位與和聲的效果,於是對他興致不大。


但是,他這首《臺灣舞曲》,音韻裡流露著一股氤氳、迷幻的色光,恍若某個昏沉卻充滿著陽光的午後,滿天蜻蜓飛翔,波光粼粼的湖水無比清澈,雖然在介紹裡有說明他借重了原住民的歌謠曲調,但不知是訓練方式使然,或是時代精神的影響呢?他的音樂聽起來相當地「現代化」,會讓我隱約聯想起法雅或是奧福這些屬於二十世紀的作曲家,並非直白地將旋律運用在作品中,而是消化吸收之後,融合在整首樂曲裡,不是歌謠、旋律,而是一種氛圍與氣質,精神是抽象的。隸屬於同個時代產物的香奈兒五號香水,在他們的製作理念中曾提過:他們要的不是「聞起來像某種花的香味」,而是一種更抽象的概念,幻化於無形、無法捉摸,要營造的是一種氣氛,我對江氏的作品就是這種感覺,這音樂就像當時的畫壇,被印象派豐麗的色彩包裹著,多麼美好,美好得讓我願意暫時放下對於和聲與對位的執著。可嘆美好似乎並不長久,綜觀江文也的生平,則有太多的無奈。他們那輩人都有這樣的無奈,正如我成長過程中的無奈,我熟悉的那幾個名字:郭柏川、陳植棋、陳澄波、劉錦堂、王白淵、楊逵、鍾理和、呂赫若......還有許許多多人,在時代的壓迫,自我認同的執迷與錯亂之下,被消耗了一生,其中,也包含了江文也這位音樂家。

我想,從他們那一輩,直到我們這一輩,無論根源何處,在成長的過程中,約莫都會經歷過一段矛盾與迷惘、被意識型態綁架的陣痛期吧,正如同我在前文提到的「無奈」,幾乎避無可避,因為我們是生長在臺灣這塊土地上的子民,如同甩不脫的詛咒或是原罪,非得要一次次檢視著自己的內心,打開每一吋糾結的思緒。我曾羨慕著鄰近的日本或是菲律賓,他們對於自己是誰、來自何處、歸向何方,似乎少有迷惑,也不會困擾。也許我想得太多,也許無知是一種幸福,或許我該讓自己無知直到嚥氣,但這又怎麼可能呢。


從來是憑恃著情感在看待自己生活的地方,自然是希望所在之處是一片樂土。這麼簡單的期許,相信與大多數人的期許是沒有扞格的。在此,想到近幾年常被提起的蕭泰然。

蕭泰然出生於1938年,晚了江文也一個世代,教育經歷是在戰後完成,那幾乎是不同的兩個世界。蕭氏最著名、在網路上最容易尋覓的作品,應該是《1947序曲》,尤其是結尾的大合唱《臺灣翠青》,經常被拿出來單獨演出。我個人十分喜歡這首曲子,簡明清晰的旋律線,流暢明朗而開闊,加上人聲,每次聽來總令我感動不已。我甚至以為,只有臺語的歌詞實在太可惜了,誠然臺語最符合音樂的韻律,但這麼美的曲子,或許該幫它填上國語的、客語的、原住民語的歌詞,是否能推廣它讓更多人聽見呢?我們生長在一座神奇的海島上,幾經易主,數百年來各方統治者來來去去,狹窄的土地上,族群交錯、文化雜揉,從原先的化外之地,至今,島上的人們已經有機會、有權利探索自己想知道的事,並且能夠決定自己的未來,想來,這不是一份難能可貴的機緣嗎?曾經苦於困惑,不過,沒有困惑,何來思考?有能力思考,才不至於被蒙蔽,或許現在仍然徬徨,或許心中拉扯碰撞,但是,我決定,我不要再為此困惑了。我不是白薯,我是臺灣人,這應已是非常確實的事,若被人問起,我將會有尊嚴、並自豪地這麼說。

※ 忽然發現我選的影片沒有附字幕,想看有字幕版的可以看這邊:高雄春天藝術節-臺灣翠青

※12月12日補述:驚聞《臺灣翠青》的作詞者鄭兒玉牧師於12月11日下午過世,雖知生老病死乃人生必經路程,但仍深深感到惋惜,好似一個時代的結束......願老人家一路好走。

5 則留言:

學測312 提到...

政治認同上可能有許多不同的聲音,意識形態。
但台灣看起來是個充滿生命力的地方~
能大聲說出自己是台灣人,真是不錯啊。
我呢?我當然也可以,反正也沒有其他的選項。因為我既不住在美國,也不住在非洲。
我住在台灣,所以我當然是台灣人了,哈哈。

不過說真的,我自己對於台灣十分不了解。就連這兩首曲子,也都是第一次聽到。
看來不足之處很多啊。

綠咪 提到...

哇!不好意思,居然今天才看到你的留言......而且留言還被系統分類到奇怪的資料夾去......
說起來,我這輩還是唸中國史地長大的,從我到你受教育的這段時間,臺灣的基礎教材變動非常大,很多東西是課本上沒教、老師沒提、自己不去找也會找不到的。自己覺得對臺灣「真正」開始了解是在上了研究所以後,尤其是文化層面上的東西。
我想,這種奇怪的自我認同懷疑,應該會隨著「臺灣」的形象愈來愈明晰,逐漸淡化吧。
不過,有沒有發現一件滿好玩的事:江文也和蕭泰然都是在日本受音樂訓練的,作品中也多少流露那樣的氣質:厚重的合聲、強烈而且頑固的拍點,中規中矩的節奏,猛一聽還會聯想起久石讓,很有趣哩。

學測312 提到...

啊!真的,有段時間連馬克斯都是禁書吧XD
就連大陸作者寫的"中國哲學發展史",也是把作者的名字挖掉,改成"中國哲學發達史"(系上老師仍津津樂道
不知道呢,民國100年後的孩子,上的又會是怎樣的課本呢~
哈哈,真的是久石讓。相的的嚴謹哪。
最近看了一個動畫電影,有點年代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QLxC35OhZE

飛翔的烏鴉 提到...

說起來很糗,我真正接觸臺灣文化的時間比你還晚,是菸酒所畢業開始認真準備考試之後的事了。坦白說,97年本國文學第一次出現臺灣文學考題給我很大的打擊,又逢當時國內局勢動盪,說不出來的苦悶、無法辯白的誤解、對政治現況不夠了解以致混亂焦慮的心情,坦白說,有好一陣子,我看到臺灣相關的議題都很畏懼也很難受。
談到這個議題,讓我想到以前我幫某個視傳所的同學解釋沃夫林的時候,跟他說起文化認同的問題,她那句「你們本省人也會有這個問題嗎」讓我記憶深刻。在許許多多的對話中,我發現其實人要能夠以同理心看待對方的立場是很困難的事情。所謂的「本省人」怎麼會沒有認同問題呢?從1895年的割讓、武力抗爭,1937年的全面禁中文、方言,到1945年後的全面禁止日語、方言政策,生活在這段期間的臺灣認同之混亂,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的?一個政府上台要你當日本人,幾年後又換了個政府上來又要你當中國人,都只有單一的選項,但永遠不是你最切身的選項,在這樣的流變中,臺灣人不斷被要求剖析自己的內心、支解自己的意志、悔罪自己非主流的出身,這怎麼可能不會引起認同問題?我不喜歡稱1940年代以後移居台灣人為「外省人」,因為我們都在歷史的巨輪下被牽絆在臺灣這塊土地上,否定他們的同時也在否定我們自己(這句話本身有很強的他者化嫌疑,但是我畢竟不是所謂的「外省人」,不能用「我們」稱之),只是,很多時候被對方以「他者」的態度來看待時,那種衝擊當下所產生的反抗又讓我不免感到,這之間的扞格是這麼地難以抹消。
江文也很不幸的是歷史上的乙未新生代與文化上跨越語言的一代,那種徬徨、懷疑與企盼與失落,我想是現在的人很難完全理解的。不過,聽著他的《臺灣舞曲》,我忽然有點好奇的發現,他當時醉心於這種新音樂養成的心情,是不是和我追求著其實從來都不是我的根、我的生命與我的意義的西洋文化是一樣的呢?
《臺灣翠青》真的是首好曲子,其實,我想,如果能夠幫它配上中文、客語的詞,然後把它改為國歌···。當然,現在說這個未免言之過早,「三民主義、吾黨所宗」的這首「國歌」畢竟已經成為當今不可動搖的文化符碼(雖然我承認我對「吾黨」非常有意見),硬是把它從社會切裂出去,大概對於大部分人而言也是一種嚴重的傷害吧?或許再過幾年,能夠有更合適的作品,或者,當整個社會都覺得這個「改頭換面」變得必要的時候,「改國歌」或「改國旗」(抱歉我對有黨旗的國旗感受不好,要不就改國旗,要不請改黨旗,不要國、黨不分,個人認為這種類似「置入性行銷」的手法對民主有害)就會自己成形。又,原先我有想到如果有新的國歌要加入原住民語,但是這個方式很差,因為臺灣的原住民族現有16大族,與其硬是強迫他們配合漢文化的音樂配詞,不如依原住民自治條例讓他們有自己的「歌」···抱歉,這個想法很粗糙,可能也很膚淺,難登大雅之堂,因為我對原住民的政策文化所知非常淺薄,這種不太入流的提案,我想大概不會很切實。
清醒的時刻是痛苦的,就好比滿身傷痕的人,他睜眼的瞬間是肉體痛苦的開始。但是,清醒才能作自己的主人,才能看見真正的未來,而不是在迷濛中作著永遠不會實現的夢,永遠在自怨自艾的迷宮中走失。我希望立足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我們能夠用自己的眼、自己的手、自己的意志去看見、去開拓、去找尋我們可以勇往直前的路。

綠咪 提到...

哇,二姐,這麼大一篇,難怪妳昨晚會趴掉......字數這麼多,再獨立成一篇部落格文也OK的了,需不需要我幫妳把文章開登成部落格正文?
說到追求西洋文化這回事,我實在該嘆息地對妳說,其實我也是啊!因為凝視著自己的東西、面對那樣的掙扎,實在太痛苦了,我寧可不要知道,不知道就不會心痛了,難道不是嗎?傳統藝術與傳統文化,幾乎是出了社會之後才去面對學習的東西,能夠重新對古典文化有衷心的愛好與喜悅,想想也是近幾年了吧?
至於「國歌」......妳說的沒錯,我的確對開頭那句非常感冒,我考大學的時候三民主義還是必考項目,我當時非常困惑,為什麼我們要考這種像是馬列主義的東西?社會組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地考「公民」就好了,不是還有這個科目嗎?與其考「三民主義」,幹嘛不乾脆考「憲法」就好?這個疑問長年在心頭滾了將近20年,前幾年我就曾表示過,朝會時要我站在全校師生前指揮樂隊演奏「國歌」,真是大大地違背我的信仰,更別提領唱了,偏偏這直到現在仍是我的工作,「違背信仰」這種話,不是我在工作場合能說的.......說來真可笑。小時候被老師指定上台領著全校唱國歌,覺得很得意,很光榮,直到高中的時候嚴重地對自己所受的教育產生疑問和矛盾,算起來,那就是我「靈光消失的年代」吧?
對臺灣的無知(我很意外這個現象在我們這一代還滿多的)可能源自於上一代或是我們自己的抗拒和逃避吧?記得1989年聲援六四的那首「歷史的傷口」嗎?開頭兩句就是「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摀上耳朵就以為聽不到」,我想,許多臺灣人在看待自己的處境時,也是如此這般,不看、不聽、不想、不碰,就當作「不知道」了,問題是,我們真的「不知道」嗎?還是知覺都在理性的加壓下被強迫麻痺了呢?
未來會怎麼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逃避不是辦法,在環境的瞬息萬變下,學會思考是重要的事,套句當時菸酒所的老師說的:「不要呼口號、不要說教、不要盲從講那些廢話,想想在你的崗位上該怎麼做才是對這個社會真正有貢獻,這就是對臺灣最好的事!」啊,還有,他那時候還說:「你們是研究生吧?研究生是做學術的人,所以思想上要下功夫,理念就是靠你們領頭啊!」
我在學問上實在不夠用功(這真的很慚愧),但就像妳說的:「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我們能夠用自己的眼、自己的手、自己的意志去看見、去開拓、去找尋我們可以勇往直前的路。」大環境之下,個人是渺小的,可是眾多渺小的個人,就是組成大環境的份子,如果每一個「個人」都能不鄉愿、不盲從,那麼,將會是一股非常龐大的、積極奮起的力量......(我期望整個社會是往這個方向邁進的......從自己先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