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我的美人

美女的鼻頭前有塊大黑斑，因此鼻子看起來扁扁的。早期常被笑成是「塌鼻子的醜兔子」，後來我們發現，或許育種時混到了些許荷蘭侏儒兔的血統，不過，美女是標準的喜馬拉雅兔喔！她不太怕冷，倒是很怕熱，冬天來臨的時候，她的鼻子、耳朵和腳尖的毛色都會變色，只要毛色一變，這小妞就會超有自信又很柔順喔，看，真的是「美女」吧~

看見兔美女年輕時的照片，意外發現她那倔強的眼神從來都沒變過，就算是年邁了、衰老了，她依舊是那個很有個性、行事又乾脆的兔美女。她離開我們的時間是10月30日凌晨零時，靜悄悄的、毫無預警的，就好像她只不過是玩累了，小打個盹而已。

親愛的美女總是那麼妖嬌可愛，讓我們都忘記她其實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得不會再變色，老得早已超過了家兔的平均年齡，總覺得她會一直在那兒，幾乎是永遠...睜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用那雙小小的前腳搭著陽台的紗門。不，事實上美女一直都在，在辦公室的窗台上、在放掃具的陽台、在我的教室裡，在我們的床鋪底下，甚至進退維谷地在樓梯上，我看得見她，一閉上眼就看得見。

她有過很多名字，因為她流浪過很多地方。模糊地聽學生提過，她原先好像叫「小芳」，是社區裡某個住戶的寵物兔，後來因為該住戶家庭諸多變故，無法繼續飼養，於是將她送給社區的幼稚園。她在幼稚園裡生下了小兔子，但是不敵林口冬天強烈的寒流，不像媽媽那麼堅韌的兔寶寶沒有活下來。翌年，她被送到我任教的學校，我就是在那時候認識她的。與她同時被送來的漂亮海堂兔，很快就被學生認領了，美女卻因為她倔強的脾氣，還有鼻頭那塊大黑斑，始終找不到飼主，只好一直養在辦公室的後陽台，那時候，我們管她叫「小兔」。學生們既喜歡她、又怕她，喜歡她，是因為她外型討巧可愛，怕她，是因為她的烈性子，對前來打掃的小朋友總是不假辭色，又是抓掃把又是踢畚箕的，把一群小孩嚇得哇哇叫，所以，在學生之間，她是「鬥兔」。那年五月，她在學校裡生下「皮的」和另一隻「小白」，我在盛夏認養了還是幼兔的「皮的」，把他帶回高雄老家，美女則一直留在學校裡。主任問過我要不要再收養「兔媽媽」，我沒那自信，也沒有把握，之前我家從沒養過兔子，總覺得收養皮的已經是極限了，不敢再多帶一隻兔子回家。

時間悠然流逝，美女仍把辦公室後陽台當作自己的家，她啃光了主任的盆栽，把掃把和拖把的纖維扯下來做窩，每天早上仍和學生上演地盤大戰，有時也充作自然課和生活課的「助教」，她聽見狗吠聲會心驚，聽到爆竹聲會警戒，對於天空中飛翔、虎視眈眈的老鷹非常敏感，如果看見她躲在洗手台下，就知道不久前恐怕有老鷹在附近盤旋。很快的，冬天又來了。寒假時行政人員會留校，但是開始放年假時，學校裡將會沒有半個人...整整一個禮拜。我擔心她一個該如何過日，萬一老鷹來了、野狗來了，沒人能保護她...於是我下定了決心，跟主任說，我要把「小兔」帶回家。離開學校的那一天，我在運輸籠裡頭擺了她喜歡的甜芭樂，買了國光號寵物票，步出大門時，有學生很不滿，咕噥著對我說：「老師，妳為什麼不讓鬥兔留在學校裡...」還得一個個向他們解釋。於是，美女和我一起搭了六個小時的客運，到了我在高雄的老家──她的最後一個家。

即便在我們家，美女除了「小兔」、「小兔兔」之外，依舊有很多渾名。到了新環境，她的警戒心很重，三不五時就豎著耳朵，左顧右盼，因此被戲稱作「白雷達」，熟悉了新家以後，常可看到她抖著蓬鬆的毛，窩在地上舒服地打盹，胖胖的身軀像隻小熊，所以，有一陣子「白熊」也是她的暱稱...唉，她的暱稱可多了，「綿羊」、「饅頭」、「白麻糬」...她搗蛋闖禍時烏鴉妹會癟著嘴用台語叫她「瘋女人」...這個發音她似乎很喜歡，於是我有時也會打趣地叫她「瘋女人」。不過，爸媽可不喜歡我們叫她「瘋女人」，因此幫她取了個新名字，管她叫「瑪麗」。「瑪麗」的英文發音和中文的「美女」有點像，不多時，我們都喊她「美女」了...請想像用英文「Mary」的音調說中文的「美女」，這就是她的最後一個名字，「美女」、「美女女」...爸爸早上同她吃點心的時候會喊她「阿麗欸」，她在吾家就這麼地安身落戶，如此自然，後陽台是她的小小王國，她可以在那兒盡情奔跑，不用害怕野狗、老鷹和惡作劇的小孩，有新鮮的蔬菜水果，全家人總是會輪番去看她。她很酷，其實不喜歡人類打擾，心情好的時候才會向人撒嬌，不過，偶爾抱抱、按摩她是懂得享受的，我們也樂於有她陪伴。美女喜歡我們摸她兩眼中間的部分，每次這樣揉揉挲挲她就會舒服得閉上眼睛，茫酥酥地軟倒在地上，烏鴉妹曾打趣地說：「我以前從來不曉得為什麼迪士尼要把《小鹿斑比》的那隻母兔子畫得那麼狐媚，現在總算知道了！」

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美女是我們全家人的美女，我以前以為兔子很傻，沒什麼記性，可是美女認得我們全家每一個人，分辨得出我們的聲音和氣味，無論用哪個渾名叫她，她都知道那是她的名字。她就像神話裡的獨角獸一樣，住在自己隱蔽的小王國，總是那麼美麗。彼德畢格《最後的獨角獸》裡頭有一句敘述是這樣寫的：「凡是獨角獸居住的森林都會有一泓清泉，因為獨角獸有點虛榮，喜歡看自己在泉水中的倒影，她知道自己是最漂亮的。」用來形容美女，恰恰適合，我們都笑稱她是「永遠的少女」，永遠停留在兩歲 ，停留在兔子最美好的年歲。

發現美女走了的是爸爸。她走得很瀟灑，沒有掙扎、沒有痛苦的痕跡、也沒有漏尿拉稀等老兔子常見的景況，就像是睡著了...事實上就是睡著了，睡進「夜的魔圈」裡，悠游到另一個世界，再次踏上了旅程，這次，不靠摩托車、運輸籠和客運，她是自己離開的。我們無法抵抗自然界的鐵律，她的身體機能衰老得終於停止運作，一如每個生命的終點。烏鴉妹在電話裡告訴我：「我本來很想哭，可是，看到美女的模樣，我覺得在她身邊『痛哭流涕』是件頗奇怪的事...」

認識美女的學生們都已經畢業了，不過，當初幼稚園安置美女的大籠子還在辦公室的後陽台，那支被啃壞的掃把也在，我老會在洗手台下看到我熟悉的白色身影，就算是幻覺也熟悉。親愛的美女，我知道妳一定會對我說：「老娘我去別處逛逛了，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的，掰掰～」就像妳所有的例行探險一樣，但是，我們已經認識了這麼久，這麼多年來，我的生命中一直有妳，所以，讓我好好想念妳吧。妳走的時候我不在家，我在妳出生的地方，和新的小鬼們廝混，大多數的小鬼年紀可能比妳還小呢，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快呢？親愛的，妳現在睡得好嗎？在我們選好的那一方園地，我相信，那裡會是個很適合安歇的地方吧。讓我在夢裡向妳道別，至少，對妳說聲「晚安」。妳也許不曉得人類的「哭」是什麼，但可能是貝多芬第八號鋼琴奏鳴曲第二樂章慢板的氣氛太好，我的眼睛裡現在全是水啊。待會也許我可以在夢裡唱這首好聽的曲子給妳聽，妳總是喜歡聽我唱歌，對不？那麼，晚安了。

晚安，我的美人。

兔子怎麼會跟紅門香水扯上關係呢？這說來話長。早期美女剛到我家的時候，為了避免她在劃定勢力範圍時到處亂灑尿標記，於是，拿了家中一罐過期的贈品紅門香水當避忌劑。哪曉得美女似乎很喜歡紅門的味道，常去灑香水的地方打滾，弄得一身香水味...說也奇怪，紅門似乎很對美女的體味，習慣了倒也挺好聞，以後，看到紅門香水，我們都會笑稱那是「兔子香」。是說這張廣告照這位漂亮的姑娘，讓我不禁想，美女倘若變成人，也會是這般模樣吧。圖片來自： Elizabeth Arden百年紀念推出全新Red Door女士香水